藝評
老黃和藝術家
何慶基 (Oscar HO)
at 3:22pm on 13th November 2012
(This article entitled Old Wong and the Artist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Chinese.)
作者按:本文為於2009年5月於《信報》寫的文章,呼應《明報》於之前3月 31日名為 的頭版新聞,該報導對大陸畫者龐均在半山扶手電梯上寫生時遭驅趕作強烈批評。一直對評論那「扮客觀」的權威論述不滿,不斷思考其他寫藝評的模式,尋求一種容許多角度、更人性化、更容許讀者參與想像的評論空間,例如以metaphor或其他形式寫評論。本文改以短篇小說形式對一個文化現狀的反思,也希望為藝術、文化評論帶來另類的寫作模式。
行人走廊上人來人往,老黃認真地觀察,希望不會出亂子。幾天前近擺花街的出口有人跌倒,雖然不是老黃的錯,但他心底也是不舒服。
藝術家拿著鑲好的畫布,背上大堆顏料、畫筆和松節水等,沿著走廊邊走邊找尋合適的景觀。他喜歡這條行人天橋,兩旁緊密的空間,充滿多姿多采的城市景觀,處處反映出這城市那不受控的活力。
老黃不時把玩他的領呔,他很喜歡自己的新制服,不單因為這制服標誌著他終於重新投入工作大軍,而這也是他自踏足社會以來,首次要打呔上班。由運輸工人到後來當司機,從來都是衣着隨便,後來失業了幾年,衣衫更為不整,即使是見工,也沒膽識打呔,總是覺得自己不配。這套保安員制服,必須打呔,還有燙得妥貼的白恤衫黑褲和帽子,都給自己前所未有的專業感覺。或許應該說,是尊嚴的感覺。
髮長及肩,桃紅T恤短褲涼鞋,衣履隨便得近乎放縱的藝術家,也曾貧窮過。不過他堅持理想,終於捱過來。現在國內藝術家吃香,不用再為兩餐擔心,終可以無牽掛地做自己喜歡的事。只是來了幾天,便愛上香港,想為它畫幅城市畫像。找到個景點,放起畫架畫布,開始在畫布上素描。他小心地留下空間讓行人走動,心想應該是沒問題的,全世界的大城市都尊重藝術,何況自己是誠意地為香港添點文化氣息。
老黃走近瞬刻已經全情投入的藝術家,有點好奇,也有點不知如何處理。藝術家的筆法確利害,很快便有板有眼的把眼前景象勾劃出來。老黃年輕時也喜歡繪畫,拿到一張白紙,可以畫整個晚上,但從沒想過當藝術家。他的兒子讀書成績差劣,但繪畫卻很有天份,不過他從也沒想過讓他當藝術家。畫布上的城市景觀如魔術般逐步呈現,老黃有點神迷,心裡暗嘆:「做藝術家多好!」
那幅畫確漂亮,人群開始聚集,藝術家越覺興奮,但看見通道開始堵塞,老黃也越見擔心,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出事。即使沒出事,主任知道可能連工作也沒有。老黃提醒自已,不可以再失業。更重要的,是打從他穿上制服那天開始,他決定要根據指引,努力工作,尊業地做好這份工。
他害怕面對面的衝突,但也得硬着頭皮走到藝術家面前,聲線帶點震顫地說:「對不起,你在這裡繪畫,可能會對公眾構成危險,請你找另外一個地方繪畫吧!」正沉醉於四周觀眾愛戴的藝術家,對這個突而其來的干擾相當反感,低下頭不理會老黃繼續繪畫。作品快要成型,他相信這會是幅很不錯的畫。「對不起,麻煩你…」藝術家又被騷擾,突然間激烈反應:「你知道這是藝術嗎?你知道創作自由是多麼重要的嗎?我到過世界各地,都沒有人像你這樣對待藝術的。可否給藝術一點點的尊重?要麼,來拆掉我的創作吧!」文革期間受盡折磨,現在不能再容忍任何干擾。藝術是高貴、神聖的,它是自由的指標…。
藝術家越想越反感,情緒有點激動。老黃被藝術家的反應嚇得手足無措,唯有急呼同僚增援。藝術家繼續高叫:「你們這些穿制服的人,這些權威的化身,欺人太甚了!」老黃雙手低垂、背脊微彎,站在一角等待同僚支援,他從來沒感到那麼無知和卑微。旁邊的人在微笑,像是在慶祝藝術的勝利。
同僚帶同警察,很快處理事情。
藝術家離開後,一切回復正常。老黃繼續留守行人走廊。心情平伏下來,望着藝術家剛才繪畫的景觀,心裡想:「如果他可以完成那幅畫,不知會怎樣?相信會很漂亮的。」他想起兒子在中一時也曾畫過一幅漂亮的街道風景畫,太太把它貼在廳的牆上,後來不知怎樣那幅畫不見了。
第二天老黃返回辦公室報到才發現,事件成為頭條新聞。香港人文化修養落後、公共空間欠缺對藝術的包容、管理人員沒文化修養、沒資格成為文化都會…。原來自己成為頭條新聞的謾罵對象。據說政府有關部門將要作出檢討。老板、主任都沒責怪他,大家明白,那是工作的一部份。
開工前老黃一定會對著鏡子,整理自己的制服。白衫黑褲還有領呔,都要挺直整潔。他想起藝術家的責罵。「是的,我的確欠缺了些東西。」他擺正領呔,「或許我的兒子可以做藝術家。應該會比我有多一點的尊嚴。」
〔本文純屬虛構〕